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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虛幻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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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虛幻的邊界

鏡子看上去跟擁擠的雜貨鋪顯得格格不入。

它很高大,頂框幾乎與天花板相接,精致的青銅鏡框,優美的卷草浮雕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鉛灰色的浮塵,底下是兩只爪子形的腳支撐著。

我探究地盯著鏡面,以它目前呈現的能力來看,似乎只能勘破巫師的偽裝,遠遠沒有店主介紹的那麽神奇。

溫暖的燈光似乎有舒緩的作用,我緊張的情緒松弛了下來,對著鏡子慢慢走近了幾步,隨手理了理淩亂的長發。

鏡子裏的倒影隨著間距縮小越來越清晰,忽然,捋著發絲的纖細手指頓了頓,緩緩地放了下來。

看多了會動的油畫、相片,多一面會動的鏡子也不是件驚奇的事。

真正令我驚愕的是倒影面孔的新變化,黑色瞳孔被更淺的棕黃滲染,在燈光下透著清澈的琥珀色光亮,眉骨變得更平緩,臉廓趨向柔和,及腰的長發縮短到肩膀,有些淩亂的發絲還留著精致的小卷,白種人的特征在面孔上慢慢褪去。

片刻後,鏡子裏的卡萊爾消失了,只留下個瘦削嬌小的亞裔女孩。

我想不起來有多久沒見過這張臉了,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這正是那場落水事故前,我原本的長相。

我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才沒有失聲驚呼出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心跳得比看見爬滿籠子的毛蠕蟲還要瘋狂。

鏡像臉上的震驚隨著面貌的變化逐漸消失。她小小的嘴角勾起個狡黠的弧度,伸出食指放到唇間比了個靜音的動作,然後轉身向背後的那一排排書架走去,消失在黑洞洞的拐角。

但很快,她就又從書架叢中拐了出來。隨意的神色看上去與之前沒有什麽區別,不同的是,她臂彎裏多了本被銀質鉸鏈緊緊鎖著的大書。

這本書一定很關鍵。

我正想彎腰湊近了仔細察看,鏡像似是早有預料一般,甚至像是怕我看不清楚,將懷裏的書托在手上往外邊遞了遞,神秘的書本一覽無餘地顯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書封很陳舊,通體由黑色皮革和銀色天鵝絨裝訂而成,書脊和封面上都有剝落的、褪了色的燙金線條組成的字母,拼成我看不懂的語言。

它們乍看之下很像古如尼文,然而筆畫的起始端會更粗,另一端則更加尖銳,比起寫或者描摹,更像是用錐子鑿上去的似的。

我不由自主地跨近了幾步,想牢牢記下這些古怪的線條。離近了才發覺一陣若有若無的低語從鏡子裏傳出來。

但鏡像是不會發出聲音的。我仔細辨聽,感覺聲源仿佛是在背後的某個角落深處。

這本書就在這家店裏,我微微雀躍地想,這倒是省了天南海北大海撈針地去找書的麻煩。

忽然一陣高亢的尖叫劃破了寂靜。

我陡然一驚,猛地轉身倒退幾步,有點失措地瞪眼望著淒厲尖叫的來源——佝僂著腰的店主齜牙咧嘴地皺著臉,因為突然襲來的劇疼,整張臉的皺紋都像是打結了似的纏在一起。

他的左手托著右邊的斷掌,手腕看起來像被戳破癟掉的氣球,骨頭仿佛一下子都被抽走了,現在僅靠一層薄薄的皮勉強地連接著斷肢。

黑魔王轉過貨架,迤迤然走過來,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提著魔杖。

“晚上好,阿納金,”他沒有去看老頭,而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櫃臺邊的那一架子白森森的人骨,“多年不見,看來你還保留著收藏顧客的愛好。”

我上下一哆嗦,往Volde身邊靠了靠,盡量遠離人骨架和老頭。

這個情形不用多解釋,我也能明白原委,想到自己差點變成這架子上的其中一個收藏品,頭皮就不禁一陣發麻。

感情這還是家黑店。

然而轉念又覺得這十分合情合理,我的目光在老頭和Volde之間來回掃了一圈,心想能開在這種街上的,從顧客到店家肯定都不會太尋常。

“不知這是有主的,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阿納金像是被獅子驅趕的鬣狗,咽了咽唾沫忍下嗚咽,臉上顫顫巍巍地堆起諂媚的微笑,可惜混雜著陣陣抽搐,使得蒼老得可怕的臉更加扭曲了。

“嘿,我不是物品,”我抱著手臂不高興地撇撇嘴,“是有絕對自主權的獨立個體。”

“差點淪為這家店藏品的獨立個體,”黑魔王曲起手指彈了彈其中一個頭顱高高隆起的額骨,“也許偶爾應該沒收這種會使你到處亂跑的自主權。”

“現在只要出了你視線外都算是亂跑了嗎?”我有點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阿納金在這對男女巫鬥嘴時安靜地當隱形人。

他掏出魔杖給軟綿綿的手腕加了一圈固定和無痛咒,然後目光閃爍著,鬼鬼祟祟地瞥向鏡子。

許多黑巫師都不喜歡自己的身份被窺探,阿納金深知這點,但作為一個情報販子,他又忍不住鋌而走險,因為這些黑巫師的真實身份往往是最珍貴的信息。

而這個看上去舉止優雅平和,卻處處透露著危險的男巫的真實身份更激起了他的好奇。

然而阿納金的目光才觸到鏡面,就被一雙懾人的紅色豎瞳給嚇住了,幾乎是在同時,亮著紅光的眼眸微微一轉,從鏡子裏盯上了他渾濁的灰眼睛。

阿納金感覺自己胳膊和脖子後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刺癢得幾乎讓人覺得疼痛。一陣冰涼直逼指尖,他除了下意識一陣顫栗外,甚至忘記了要擡起魔杖自衛。

他死死盯著鏡子,滿心以為今晚的情形不會更加糟糕了,接著,光滑平整的鏡面倏然哢啦一聲,蛛網似的密密麻麻的裂紋從中心向外蔓延。

事實證明,事情永遠能更加糟糕。

“我的鏡子!”阿納金瞬間把紅眼睛拋諸了腦後,三兩步撲到鏡子前面妄圖補救,動作敏捷得甚至不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

這聲尖叫震得我耳朵發麻,感覺比剛才斷了手還要更加淒厲一些,仿佛不是碎了鏡子,而是老頭被剜了心臟。

隨著一陣劈裏啪啦,鏡子碎片在面如死灰的阿納金面前傾瀉下來,閃閃發亮的碎片粉末灑得櫃臺周邊到處都是,只留下空蕩蕩的鏡框仿佛骨架似的矗立著。

現在它倒是能與一邊的骨頭展架融洽地搭配了。

“我的寶貝……”阿納金面色如喪考妣,眼角邊閃著的光亮一度讓我以為他會當即流下兩行清淚來。

若不是他一開始暗戳戳地計劃收藏我的頭骨,也許我會在此時此刻多給點廉價的同情。

碎鏡子的人顯然不能共情老店主的這種悲痛欲絕,悠悠響起的輕叩聲打斷了阿納金的哀嚎,“要是你沒有因為一面鏡子完全失智……”

“這不是普通的鏡子……”阿納金仿佛不敢相信寶貝鏡子就這麽被徹底毀了,失神地搖搖腦袋,胸前橫著被繃帶固定的斷手,聲色哽咽地喃喃。

“……你會明白在整家店變成一堆垃圾前好好回話的必要性。”黑魔王帶著點不耐煩地說,用長長的手指勾起一串紅寶石手鏈晃蕩。

阿納金的哽咽聲一滯,倒抽了口涼氣。

“非常榮幸為您服務!”他大步走到櫃臺後邊站定諂媚地說道,一邊小心翼翼地從男巫手上取下珍貴的手鏈放好。

我驚奇地發現在他臉上已經看不出一絲悲慟,嘴角揚起標準熱情的微笑,看起來像極了努力掙小費的服務員。

“店裏新進了一些上好的貨物,價錢非常公道……”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阿納金,”黑魔王倚著塗成胡桃色的橡木櫃臺,慢慢捋著魔杖,“我想知道一些消息,有關於格林德沃的。”

阿納金頓了頓,帶著點油滑的腔調說,“我們都被警告了,不能向外人透露他的任何信息。”

“那麽你是選擇做格林德沃最忠實的保密人了……”黑魔王直勾勾地盯著老頭,輕聲說,“忠誠在你身上可是稀罕東西,阿納金,我保證將你的頭骨擱在這個架子最好的位置作為獎賞,如何?”

“這條街有規矩,殺戮是絕對不被允許的。”阿納金瞇起松弛的眼皮很輕地說道。

“規矩是定給妄圖靠規矩茍活的人的……”黑魔王用魔杖尖輕輕敲了下櫃面,發出清脆的響聲,“你該慶幸我這趟不想洩露行蹤,才有耐心說這麽多,但如果有必要,我也只好多費點功夫親自把你腦子裏的東西挖出來……所以,讓我們都省點麻煩吧。”

我感覺已經料到了接下來的走向,手肘抵在櫃面上,兩手捂住耳朵,看起來就像是把腦袋埋在手臂間,“希望你能先用個無聲咒,阿納金先生的分貝高得嚇人。”

“你適應得倒是挺快。”Volde輕笑了聲。

阿納金收起圓滑的假笑,盯著黑色的眸子看了會,他還沒忘記它在鏡子裏是怎樣令人膽寒的血色。

什麽樣的人是在虛張聲勢,什麽樣的人是真的殘酷無情,以阿納金的閱歷自有判斷。

結合對方如此囂張的說辭,他心底對男巫的真實身份有了些許的猜測。

“您怎麽能算外人呢,我們只是聊聊天,算不上透露信息,”阿納金努力挺直彎曲的脊骨,恭敬地說,“您想知道什麽,我一定知無不言。”

他們開始聊起來,當然更像是黑魔王單方面的審訊問話。我心裏念著剛才的書,在店裏轉悠起來。

雖然鏡子被打碎了,但耳邊的輕語卻始終像煩人的黃蜂一樣不斷嗡嗡響著。

我循著聲音紮進陰影濃郁的角落裏,在擠擠挨挨的書架間小心地移動。這一架子書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光顧了,上側都積了一層很可觀的灰塵。

拂過的鬥篷揚起了陳年累月的塵埃,我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提著袍子小心躲開角落裏結著的細密蛛網。

如果目光掃過袍子時,瞥見一兩只小蜘蛛在上面亂爬,我絕對會跳腳到抓狂的。

鎖定竊竊私語最響的位置,我眨了眨眼睛適應黑暗的光線,目光掠過一個個筆挺地列在架子上的書脊。

我艱難地閱讀著上面標註的書名,大部分用了晦澀的如尼文記述,還有些因為磨損嚴重已經不可辨認。好在看起來都很正常,沒有沾染疑似血跡的暗漬或者瘋狂掙紮。

視線很快掃到了目標,銀色的書脊仿佛散發著微光,在黑壓壓的架子上格外地顯眼。

手碰到書封的一瞬,輕語戛然而止,我墊起腳用食指按住書脊上側抽了出。

它拿在手上有點沈,我托著書籍確認無誤後將它夾在胳膊底下轉出角落。

等我回到櫃臺前時,Volde的問話似乎也近了尾聲。

“你們聊完了?”我把厚重的銀黑大書隨手擱在櫃臺上,按著有點泛酸的肩膀扭了扭,“有什麽有用的消息嗎?”

Volde沒有出聲,目光在金色的書名上輕輕掃過,“看不出來你對阿爾巴尼亞森林如此的喜愛。”

“阿爾巴尼亞森林?”現在知道了這本書的記述這麽普通,我心裏不自禁地升起了點失望,但還是繼續追問道,“你能看懂這種文字?”

“我能看懂很多種文字,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之一。”他神色不變,微微揚起的語調卻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得瑟。

“裏邊都講了些什麽?”我想謙遜這輩子大概是與他絕緣了,飛快略過吐槽部分,心思像藤蔓一樣緊緊繞在書上。

那面能展現真實的鏡子為什麽覺得我會需要這本介紹阿爾巴尼亞森林的地理書?總不會是因為它覺得我需要提前了解下目的地的風土人情,好為旅途增添樂趣吧?

“跟書名一樣,”Volde三兩下隨意地翻著,薄薄的書頁轉過扇起一陣帶著陳舊腐朽氣味的氣流,“介紹森林裏的土特產。”

刷刷翻著頁的書本像平放在桌上的手風琴似,我伸頭湊近瞧了瞧,裏邊除了密密麻麻的字,每頁還配錄了栩栩如生的插畫。

栩栩如生就跟它字面上的意思一樣,奇形怪狀的植物葉子仿佛被風吹著,晃悠悠地擺動,一只猴狐露著尖銳的牙齒,仿佛在沖不速之客示威,長著獠牙的野豬,毛像刺猬一樣□□著向外戳出……

Volde在瞥見一條鱗片像淬了劇毒似的閃著幽綠光暈的大蛇時耽擱了會,他似乎對這條毒牙尖銳,信子血紅的動物一見鐘情了。

“沒準我們離開的時候還能打包一些土特產……”他欣賞了一會才依依不舍地翻過去,嘆息著說。

“你不是已經有納吉尼了嗎?”我深吸口氣,試圖打消他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

“你不是也有一屋子的衣服了嗎?”他懶洋洋地說。

“這不一樣……”

我想據理力爭,但看到Volde突兀停下的翻頁動作隨即止住了話頭。

“怎麽了?”我順著他的目光落在頁面上。

密密匝匝的細小契形文字中間,一條像門簾樣的輕薄幕布橫梗在樹林裏,像有人在不斷通過似的不停飄動搖擺。

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神秘事物司裏的那個拱門帷幔,兩者看起來竟然神奇地相似。

“說起來,”阿納金用唯一完好的手摩挲著嶙峋的下巴說,“最近從森林裏出來的人裏似乎有見過這道門的。”

“門?”我望向阿納金瞇成狹長一條縫隙的眼睛,“為什麽叫門?它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條簾子。”

“因為很多人從裏面聽到過已逝親友的聲音,所以有傳言這是通往冥界的門。”阿納金枯枝似的食指指了指記錄門信息的那頁,“但也有這道門的狂熱者宣稱,這是道界門。”

“界門?”

“顧名思義,狂熱者認為宇宙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世界,而這道門就是我們的世界與其他世界的連接點……據說,人在穿過這道門時,肉身會消弭,靈魂的密度則恰好能穿過介質去往他世。”

“其他的世界……”我感覺胸腔裏的心臟怦怦跳得飛快,瞳孔微微瑟縮。

“無稽之談,”黑魔王沒有註意到卡萊爾不自然的驚色,隨手將厚重的書合上,對裏面的記錄嗤之以鼻,輕聲譏諷,“假設這是真的,失去肉身的支持,靈魂脆弱得就連一只螞蟻都能輕易地將其咬碎,即使僥幸存活,沒有方向,也只會迷失在世界的間隙之間。”

但若是有方向呢,我慢慢捏起手,掌心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滿是滑膩的汗漬。

在另一個世界,若是還留存著我的身體,那就是最好的錨點,自己的□□和靈魂間擁有自然的吸引力。

這就是那面鏡子想展示的,我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就是回家,並且,它還提供了一個看上去可行的方法。

這基於一堆假設的設想實在太瘋狂了,但卻燃起了我心底的一絲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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